2015年9月20日

【新紮師兄:保安新丁製作班】



【保安新丁製作班】


「你今年不來,明年也要來;明年不來,五年內你都會來。」保員員證書培訓課程的導師如是說。


一、領牌這回事:
坐進一個細小的房間,一部實物投影器、一部四十吋的平面電視機、一部分體冷氣機、一把掛牆電風扇和二十餘張椅子,我就在裏頭與不相識的人連續兩天,共十六小時上了一個密集的資歴認可課程,之後加一小時五十題選擇題考核,取得六十二分或以上,拿到一張由保安及護衛業管理委員會認可的「合乎質素系統保證標準證書」,俗稱「優質保安證書」。

甫一進入課室,導師便向我們介紹課程,說修畢這課程取得證書,即可向警務署申請保安牌,拿著這兩份文件,就能從事保安員工作。她隨後便拿出一疊表格,說培訓中心可代辦保安牌,「那個牌警務處收你一百六十元,其中五十元為行政費,申請若不成功,會退回你一百十一元;現在培訓中心收你二百元全包,還包你五張證件相;牌照三個多星期後寄到你家,不用自行前往軍器廠街領取。」多麼周到的一站式服務,令你難以抗拒地投入這個勞動市場吧!

從導師坦白且半帶粗話眉飛色舞的全神演繹,道出那保安證書課程暨考試的二百五十元和警務署簽發的一百六十元保安牌照,不過是包裝後的「馱地費」而已!「以往警察收黑,廉政公署成立以後,就以這些資歴認可和簽發牌照的方式向你口袋裏取錢。」

每個保安員都是受《保安及護衛服務條例》第460章監管的,無形中,每個保安員其實都是警察監控社會功能的延伸。不過申請了保安牌照,保員安仍與普通市民無異,說到底還不過是拿一張許可證去打一份工。「資歴架構認可」這貌似專業化的美名,骨子裏就是從低層勞動者身上多取一點著數。這不無社會的荒謬,因為在199661日前,社會上還未大規模有系統地監管保安工作時,我們熟知的就只有在銀行門口拿著鳥槍站崗的護衛員,以及上了年紀的私人樓宇看更。上世紀九十年代以前,舊式唐樓的保安是由樓梯鋪租戶幫眼充當的,如今每房間每兩天廿多人的製作過程,造就了堆山般的年輕新力量,投進這工種這階層中。

二、現代社會中的人肉長城:
持牌保安員是一個很年青的工種。導師多次重複現在有多達一萬五千空缺等著我們。保安工作之所以新和多,與本港房屋及服務業發展有關。不論公營或私營的樓宇屋苑,由停車場到各幢大廈的大堂,都會聘用保安員駐守及巡邏。大型的活動及展覽,主辦機構也會請來若干保安負責維持秩序。近年許多收地重建項目,市建局、港鐵和發展商也會臨時僱用一百幾十名保安員築起人牆包圍示威者。一點也不誇張,我們走到街上,可能隨便都會碰到值勤或休班保安員。試想想,一個社會中有多達數萬名叫保安員的人,他們究竟在做著甚麼?要知道,保安員的職責是不包括撲滅罪行和調查罪案的。對!是不包括捉賊和查案的;所以保安員若遇到有罪案發生,或聽到有人求救,她/他要做的其實是向保安主管匯報,而非單獨行事。我們要學習的,多是一種應付式回應,和甚麼時候都不要做甚麼的原則。如此要求放棄個人意志,講求服從上級的工作,有形也有折扣地模仿了警察的紀律;除此之外,保安員就是多了一把口和眼,填補了閉路電視所不能發揮的功能。

在鄰里不再守望相助的生活裏,「先生貴姓」般的簡單問道居然可以生產出數萬個就業職位,確實是服務型經濟的魔法。新自由主義的社會來到今天,有權管理和策劃的人,都在不斷製造出大量對社會無用的工作來,為要減低失業率,但更重要是同時擴充了他們繼續謀取利潤的機會。新增工作的性質卻愈來愈模糊不清,保安員跟物業管理的分別是甚麼?她/他跟電話接線生有甚麼不同?危機意識在人與人疏離的關係中誇大後外判了,保安員就為了那些萬一的意外而存在似的,但其實更多時間他們不過是會發聲叫早晨和晚安的人肉紙板。

三、保安員的身世和身份:
說著好像很坎坷,但一份不要求你用腦,只要你肯用時間換薪水的工作,其實也有它的吸引力。與我一同上課的同學來自不同的背景,男女比例參半,有來港差不多滿七年的新移民、有退休的消防員、有家庭主婦、有上了年紀的。他們都不是閒來沒事幹的。從大家的交談中,原來各有自己的搵錢網絡。有正從事維修船隻的工作,也有打地盤工的。彼此一開口就好像他鄉遇故之,談得不亦樂乎。不消三兩句,便交換了電話,互通了各工作的接頭聯絡單位。培訓中心除了提供保安證書課程,還有別的水電等技能教授,我們有幾個人對開鎖課程有興趣,一談便算到成本效益去:花多少錢上課,要開多少個鎖才能賺回來。

你來我往的交頭接耳,盡是社會底層生活的語言。這裏不談工作如何異化,能賺多點便多點比一切更實際。大家望不到發達的一天,只求心安理得靠著雙手在最低工資中奮鬥。消失了的街坊街里,有點在他們中間重現。在這沒意義也可想像沒趣味的保安工作中,我意識到在人肉市場賣時間和賣勞力的,都在某意義上被社會遺棄的;然而大家的面目在這大海裏,仍是清晰的,意志仍未被磨平,喜怒哀樂瀟灑表現,不會買你怕地向內心收得密密實實。大家來上培訓班的目的很清楚,正如導師說:「我們在座各位,遲早都要來這裏上課考牌的。這就算是為自己添一件爛棉襖,要找工作時也可以拿來頂擋。」這件爛棉襖正在包著愈來愈多有名有姓的你我她。社會上也不斷用一件又一件的爛棉襖,模糊了底層眾多工種的獨特界線。保安員,究竟你是甚麼?擱筆之際,收到警務處牌照課發出的保安人員許可證,意味著我可踏上尋找身份的大道上。

(文章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年9月20日) 

2015年9月1日

【離家出走】




其實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我一家大細都看了口碑極佳的《玩轉腦朋友》。半個月前,親友共聚,家長們又大談電影中的感動位這裏那裏。我猜想,一般家長對電影的解讀是,孩子情緒多多,他們看過後,獲得了共同的語言,以方便界定他或她當下的情緒狀況。小孩發脾氣,他/她腦內的Anger阿燥作主控制總部了。席上,幾乎沒有家長說自己的子女是Joy阿樂的。


上述的應用當然很符合港人看戲的口胃,因為方便易用。用得對錯,理解正確與否,不太重要。若說《玩轉腦朋友》情緒之互動與複雜是有千萬個可能的話,那種再深一層的討論,便不知從何說起。我猜也沒有幾多人深究。畢竟都是一齣戲,買票買娛樂之上添小小反省,已是一部叫座猛片。

我對《玩轉腦朋友》前段和大團圓結局後的人貓狗皆有大腦總部是收貨的,因為實在十分討好。但對韋妮離家出走被視為一種災難,我卻看得心裏一寒。

一直不敢跟身邊的家長和朋友說我心寒的所在,害怕弄得興致勃勃大談有續集時便一定捧場的他們沒趣。直至有一次與友人談及時,分享大家原來都曾有過離家出走的想法,我才釋懷,盡吐一下心中情。

離家出走,what a big deal!韋妮的離家出走過程,我看得想拍手掌。十一歲的小女孩,知道怎樣用信用卡訂車票,又懂得巴士站所在,情節擴大一點,不就是《天才少年的奇妙旅程》嗎?小孩少年心中有想追尋和守護的事物,而這些多是在成長中由好心的家庭所扼殺掉的。有時我會想,我們這一輩是否老來還能寫出甚麼動人可愛的《童年回憶》、《童年的消逝》,甚至《柏林童年》等東西?

有點兒說大了似的!

有關離家出走的情節,放在香港將直接被理解為反叛或不該的脈絡裏看,不無精神分裂的效果。官員買電視廣告頻道,天天告訴我們香港是我家。我們對家的界限,其實沒有整個香港那麼大。有想像到這樣大的人,應該都是基層家庭的小孩,因為他們的家居實在太小,小得不能活動,那家門以外才是一個可伸展的地方。這裏不無令人感傷之處。

街道換成了商場,我們其實與韋妮的離家出走想像也變得十萬八千里般遙遠。要乘巴士離開香港這個家的邊界嗎?請去某某大商場買票,然後到樓下大堂吧!由一密室通往另一密室,中間經過冷冰冰令人感冒的商場,這樣的離家出走,一點走到外頭的風景也沒有,也沒有白天黑夜的光暗分明。悽涼,不知從何說起,因它更像一所長明燈開著的精神病院。

香港,家不成家。二三十年前,小孩少年都是周街走的。日常活動範圍可以是一個區,甚至一個九龍半島。我記得自己不足十歲時,生活範圍可以由九龍城去到尖沙嘴。按著今天的準則,我大概經常離家出走,因為我不時會離開父母視線範圍。那時候要找個電話打也不容易。況且有錢打電話,不如買東西吃掉更好吧。

出走,總是一個主題,引發許多書寫創作。小孩少年離家出走,要脫離及追尋的也不會少。至少,比起許多人每天呻吟叫喊想離開這個家不成家的香港,韋妮的離家出走在內容和深度上都豐富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