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常行經熙來攘往的商場展覽館,除了有一種城市人淪陷於物慾世界特賣場之感,偶爾也會稀奇人潮散去後的風景。這些偌大的空間,除了買與賣,還有甚麼隱於人前的活動與關係呢?
一、黃金盤?
一年一度的大型國際展覽,都好像是一件保安界的盛事。無他,大型展覽通常底薪連獎金要比一般住宅工廈多十元八塊一小時,變相一更開十二小時,便能多賺一百五十多元左右。再者,平日視保安工作為散工的實Q,也難得與老朋友敘敘舊想當年,一同工作,互相交流行情。
今年的展覽會保安行情看來比以往差。雖然仍由保安承辦公司投得經營權然後公開招聘,亦經由二判蛇頭從人肉市場上找合適的人上班,但能聘用到的人數較往年少。
究其所以,表面上大型展覽會薪金雖然較平常崗位為佳,但因展覽都多在港島或機場這些遠離住所的地點舉行,多居於新市鎮的實Q師兄師姐們將花在交通上的時間和金錢算入成本後,實際也不見得比別的散工輕鬆好做兼好賺,且今年的底薪也較去年少了兩三元!
想想由屯門天水圍大清早五點起來,用一個多小時才到達工作地點,花上了一程二十塊錢到某區轉乘接駁巴士到展館;十二小時後,又重複上述的動作一次。結果是,十二小時的工作,要花上十六小時才能完成,精神消耗之大可想而知。若在自己區份已有簡單就腳的保安工,十六小時已有機會是兩更了,收入也不會比展覽工少,交通費也省回。此外,招不到人的大判若然還要來一招精簡人手的話,那麼頂更休息上廁所也必然被一拖再拖。如此密集的七天八天工作,與非人的機械式過度勞動其實沒有兩樣。
二、點樣揀?
在行頭內其中一句聽到最多的話便是有賣有買、你情我願。以市場作唯一的準繩好像是不證自明的大道理,彷彿底層保安員全都是有滿滿資本可去選擇工作的。然而東家西家,在以資本為一國的想像霸道下,多是天下烏鴉。許多為打工仔爭取的福利,如最高工時及取消強積金對沖,對於更快更多地變成零散工的工種而言,只見愈來愈遠水不能救近火,這類情況在基層工種尤其嚴重。況且,以中產或以上的工作語言直接類比底層勞動工作,認為短工也就是自由、長工便是困身,其實也是相當風流,另類何不食肉糜!
某程度上,保安炒散替更要相對長工收入會多一點,所以短期合約四十天加獎金的工作經常可見。一份如此這般的合約,僱主及僱員就都不需要供強積金,即是散工沒長遠保障,為了賺多一點;但多賺來的,也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薄薄酬勞而已。且看長工的工作環境,一更十二小時,輪更制,實Q不斷像坐摩天輪般在日與夜徘徊,生理時鐘生銹指日可待;要不然,當更以外除了吃和睡,便甚麼也沒有了。當零散與零活漸漸成了同義詞,其中抽走了的是恰當描述底層生活實際處境的語言。化整為零的社會狀況,常成為不能說的秘密,有待重新書寫,特別是底層生活的深刻遭遇。
其中,福利二字有點被大企業說成是他們給底層工人的施捨恩惠,往往觸發辛勤付出的勞動者滿肚子氣。在展覽會期間,我不只一次見證有實Q發脾氣動真火,與坐在冷氣控制室內管理上班下班編更的中層職員爭論工作待遇貨不對辦。當時,我心裏暗地為他們打氣。那管只是為了遲來或脫了班的接駁巴士,我也深知是管理公司的不該,是對打工仔欠缺了必要的尊重。打工仔沒有欠了大公司的,相反社會與大公司經常認為工人欠了他們,令他們不能發達到爆炸。
三、通宵更的二三事:
底層工作常遭到一般過路人迴避眼光,又或它們只會出現在一般人休息的時候,像深海中的燈籠魚,只能透過間接媒界聽聞而非正面相遇。
夜間深宵時,展覽會場人去樓空,把地板重新清潔且進行打臘的擦地車,由一男一女各自駕駛一輛。車尾閃著的警示燈,就像燈籠魚一樣劃破已然關燈的會場大堂。打臘車機械的聲音在行過地面高底起伏不平處更加吵耳,清潔工人把手機的音樂開著,扭至一個不剌耳但又夠響亮的音量播著輕音樂,好像是Kenny G,有時又是八十年代粵語歌,打著節拍駕著車,令刻板的掃地變成許多轉身的舞步。某個晚上,清潔工作完成的前一刻,兩位工人一同坐在一輛打臘車上的單座位上,他們收工的背影上,留下了令人難忘的友誼與彼此的支援。
此外,實Q師兄有次跟我感慨地說,香港打工前景暗淡,即使大學生也難有出頭天;又說一個認為炒掉富經驗的員工能以便宜的剛畢業生取締的城市,實在沒有未來。如此真之灼見,已超過計算社會成本的範圍。他關心到被炒掉員工遇到的挫敗,其身心再不健康會令社會堆積負面情緒。難怪,香港愈見發財,人卻愈來愈不開心。說罷,實Q師兄給我說了兩三個保安鬼故事,令我沉重下垂的眼皮重新睜開來,有驚無險地熬過了周公急召的凌晨三四點。
一天離開展覽館,坐上接駁車,車上有兩位師兄正在交談。師兄說他剛碰上了一位擁有過千萬身家的退休人士在當實Q,說旨在繼續勞動不被看成閒人。師兄隨即幻想著自己若有千萬元,便不會再當保安。另一師兄則說,若自己有過千萬仍當保安,便會買一輛名牌跑車。當每天駕至大閘口被問要往哪裏去的時候,他便會答是前來當保安的。說著,兩人互望大笑,大稱太有型,太酷了!
遙遙望不見的發財,愈見陰暗的前景,刻板重複的勞動,都存著一道道裂縫,在情感爆破之外,都咬著一份前行的頂硬上。
(文章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年10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