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13日

【新紮師兄:看守著平凡】




「在伯利恆之野地裡有牧羊的人,夜間按著更次看守羊群。有主的使者站在他們旁邊,主的榮光四面照著他們;牧羊的人就甚懼怕。那天使對他們說:『不要懼怕,我報給你們大喜的信息,是關乎萬民的;因今天在大衛的城裡,為你們生了救主,就是主基督。你們要看見一個嬰孩,包著布,卧在馬槽裡,那就是記號了。』」(《路加福音》二章8-12節)

一、光之說:
這陣子當夜更的時候,偶爾看到維港兩岸的聖誕裝飾,會想起年少的日子,爸爸媽媽帶我到尖東看燈飾的情境。

那每年一次出外看燈飾,穿上一身提早為農曆新年而買的衣裳,由海傍這邊,逛到海運大廈,沿途都是嘩嘩嘩的驚訝聲。當年能把大型的燈飾掛在巨大玻璃幕牆上,其實是一件難以想像的事情。後來燈飾由靜止的聖誕老人坐鹿車,進化到透過閃動營造出兩三格動態的圖案,更是奇觀中的奇觀。我記得,那些年有過新聞專輯,還走訪了燈飾設計行業及裝置過程。

今天,雖然高樓大廈每逢臨近聖誕仍會換上新的圖案應節,但聖誕燈飾不再例外,不再十分特別了。因為每天我們都活在例外之中,更巨大的玻璃幕牆上,已變成LED大電視,不停地播著廣告。每晚八時的幻彩雷射光,把香江揈得不亦樂乎甚至眩暈。其實我們對如此技術進化心中早已有底,這也正是我們對科技發展、城市進步的投射。我甚至會想,昔日在伯利恆的野地上,那主的榮光顯現場面,不就是LED燈飾再度進化後所要仿傚的境界嗎?這也許更是最初想出聖誕燈飾這東西時最基本的意念所在。但問題是,同樣是光,即使人為的光要趨同神聖之光,所要達到的目的卻南轅北轍。最初的榮光,是要照亮黑暗;燈飾的光,卻因害怕被遺忘而裝上。

二、貧窮的人
伯利恆野地裡牧羊的人(sheepherders),跟當夜更的保安員其實很相似,由於在晚上,由於在野地,他們都是毫不起眼,不會為被人看見。他們的工作同樣是看守,且有編更制度的。他們都是貧窮的,是低價值的,是靠肉身勞動而與資訊智力無關的。那活在城市裡的人,除了「野地」,除了「牧羊的人」,除了「保安」之外,基本上就再說不出甚麼對它們實在的認識來。

然而榮光照野地,使我們關注到在野地上幹活的人,知道他們在輪更地看守羊群,知道他們會活動,知道他們會懼怕,知道他們能聽見,知道他們會做決定——且是果斷及明智的決定。那怕當時是黑夜。

榮光顯現與不起眼的人,風馬牛不相及,卻構成了關乎萬民的信息,後世傳頌的故事。這不只是說野地牧羊的人,夜更勞動的底層工作者,他們與榮光毫不相干。若是這樣,這信息到最後還只是發生於榮光與牧羊的人中間。然而這信息是關乎萬民的,其中要表達的更是,榮光其實跟我們每一個人都不相干,而我們每一個人,不論生下來有著怎樣的身體,處於怎樣的階層,幹著怎樣的工作,我們的本相都與不起眼的人一樣,沒有分別。換言之,榮光顯現與不起眼的人不相干,是指到榮光與我們所有的人都不相干;即是,我們與不起眼的人,其實在榮光之下,都是一樣的不起眼,都是活在黑暗之中呆等著生命的意義降臨。

三、最平凡的視角
由超驗的榮光,到實在的嬰孩,恰恰是前者居然愈來愈令人信服,而後者則容易被輕輕帶過。我想這與現實中存在太多諷剌不無關係,以致我們會追求奇觀式爆閃,而對日常生活則麻木不仁。當我們看到社會都說救救孩子,要求取消TSA時;我們每天卻仍會將海量的補充練習填入孩子的腦袋中;不怕他們消化不良,只怕自己不夠暴力地催谷。當我們看到某大商場遠道從外國斬下數十呎松樹作聖誕裝飾的同時,卻發現活動原來由倡議聖誕樹回收循環再造,為要給聖誕樹一個再生機會的環保組織協辦。當教會宣揚愛與和平,卻只限於教堂之內,而對教堂以外的弱勢視若罔聞。有說教會中產化,無他!沒有資本又怎能放下工作上教會聽福音呢?

榮光宣告了救主耶穌降生之處,那記號是一個馬槽、一塊布和一個嬰孩,那是日常生活的事物,平凡不過。沒有對自己微不足道本相認知的人,怎看大概也看不出一個水壺般大的嬰孩便是人類的救主。曾有師兄說,保安員眼中除了看見同行的師兄師姐外,也很容易看到清潔工,因為大家都是在同一階層幹活,分享著對事物人情同樣的視覺。說得有型一點,是大家對尋常生活的質地有感覺,且能彼此給力,互相支持。所以有說,人看見嬰孩是救世主必會難以置信;然而對於牧羊的人而言,那常常與牲畜動物為伍的生活,才是自然,是親和,是認同,是救贖之所在。希望無疑是從別處而來從天而降,但要找尋希望,卻不需再上到天上,因為希望已在人間,它能透過對生活的感知而獲得。

四、再到伯利恆
位於巴勒斯坦西岸城鎮伯利恆有一所St Vincent Crèche(孤兒院),旁邊有一所聖家醫院(Holy Family Hospital)。這所醫院有著全西岸最完善設備的婦產科服務,醫療水平達到國際級。但由於以巴政治局勢長期處於緊張關係,國際對巴勒斯坦政府實施制裁,醫院亦只能依靠外國志願捐助繼續營運下去。

有意義的是,孤兒院每每接受許多初生便被遺棄的嬰孩。這些可能未足月便出生的嬰孩,多數是巴勒斯坦婦女因被強姦而懷孕的孩子。有不少嬰孩甚至要住在緊急醫療病房作全天候的觀察,而醫院都是為他們提供最好的照顧。醫院的總監Robert Tabash對此有一輕描淡寫的回應,就是「最貧窮的應得最好的」(The poorest deserve the best)。這在我們聽慣了資源緊絀所以要縮減開支的社會裡,幾乎是不可思議的。醫院和孤兒院緊密地合作,令一個個被遺棄的伯利恆孩子得到生存的權利。他們所要的回報,並不是高薪厚祿。他們看到一個個能生下來生命,就已是一種恩賜,就是他們工作的目的。

伯利恆的福音,在戰火種族仇恨包圍中,其寶貴之處在於讓我們從日常之中重新看到生之盼。

(本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12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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