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經說:「上帝將用土所造的野地各樣走獸,和空中各樣飛鳥,都帶到那人面前,看他叫甚麼。那人怎樣叫各樣的活物,那就是他的名字。那人便給一切牲畜和天空飛鳥、野地走獸都起了名。只是那人沒有遇見配偶幫助他。」
近日忙於搬家,上屋搬下屋,換了幾籮穀。當家人煩於研究屋內間隔擺位,想把東西放在些微分寸間都預得精準無誤的時候,我也到大廈範圍遊逛走走,看看各師兄師姐的擺位、身上佩帶著甚麼裝備、隸屬那間保安公司等等。不經不覺當了師兄已一年了,雖然是部份時間斷斷續續的當更,原來也多少熬出一點兒職業病來。
一、舊時的空間:
第一天碰上大堂座頭的師姐,她中午時分與住客寒喧,卻耳聽百方,立即就注意到在大堂門外拿著大件東西的我要進來,三爬兩步便跑上前開門。下午的時分,晚上的夜更,師兄師姐都少見死氣沉沉,反而個個笑容可掬,一切頗有朝氣與力量。
我搬進的大廈不是甚麼新簇豪宅,亦不是單幢的舊樓,只是二十多年樓齡的屋苑。由於鄰近幼稚園,除了五十來歲作為骨幹的家庭外,亦有一些年輕夫婦居住,長幼人口算是齊全。年齡層拉闊了,社區的活力也自然豐富。科技先進的出入監控裝置和豪華會所一概欠奉,基本的配套像是停留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偶爾有些甩漏。我喜愛這樣子的「缺乏」,因為往往用以縫補其中甩輥的,就是活生生的人身體力行多行一步。
二、昔日的名字:
小小但光猛的大堂,人情味濃,出入不單互相問好,更重要的是師姐能叫住客的姓氏來。我自問不是師姐師兄們的老細,如欲關係變得較為對等,便不可只有他們懂得稱呼我先生,倒過來我也應該可以說出他們的名字才是。
名字很重要,它是一個人身份的憑藉。第二天的早晨,在大堂遇見師姐時,我便上前問道應怎樣稱呼她。她回答說:Elaine。是Elaine,不是「易拎」。我清楚地聽到那字正腔圓的發音,是分毫不差的英式皇家發音。
上世紀七八十年代起,港人多會為自己起個洋名。Peter、Paul、Mary甚為普遍,Elaine也在此行列中佔了一席位。有人為求不與別人撞名,可能選上Estella,但由於不是人人懂得發音,讀錯尷尬多,所以及後可能給自己多起一個別名叫Jenny。無論如何,眼前的Elaine,憑外表與名字,應是四至五十歲左右。她的名字與笑容,與其職業有點格格不入,屬於敬業樂業型,生命力量足以突破工時長與受困時的鬱悶。
上帝曾引領各類地上天空的活物到亞當(亞當就是「人」的意思)面前,要他為牠們起名。這段起名敘事,說到底其實是一次上帝為亞當做媒的經過。因為在萬物都起名之後,聖經落了一個註腳,就是那人最終沒有遇上配偶。故事發展下去,上帝於是使亞當沉睡,從他身上拿了一條肋骨,造了另一個人,名叫夏娃,就是女人。
這段落除了可以被視作男女配合結婚生仔的前傳,其實更重要是描寫人從此進入與萬物和別人的倫理關係中。一個人,從呼喊對方的名字中,體現孤獨一人以外的新關係。當我知道了Elaine這名字後,每次出入大堂時,我都會叫她的名字,正如他會稱呼我乜乜先生一樣,這讓新的居所多了一些人與人友善的交流,頂著暴戾社會切斷人性向善的意圖。
三、昨日的歌曲:
晚上七時便是夜更上班之時,大堂由Elaine變了坤叔。坤叔樣貌像冷面笑匠,但我在晚間出入大廈時,偶爾都會見到有住客跟他聊天。正值入秋,盛熱間開始有點微風。坤叔有時坐座頭,有時會行到大堂外踱步。最令我覺得有趣的是,坤叔在十時之後,住客都已歸家了,他便會用音樂把大堂的空間填滿,驅趕悶氣。
有一次我們一家夜歸,那大概是晚上十一時,坤哥如常變身DJ在打碟,打的是八十年代的粵語流行曲。除了大量改編自日本的金曲外,當年本地自家製有黃霑與顧家輝的經典電影劇合唱歌。他一邊播,我也禁不住一邊輕聲地哼。女兒望著我,見我在跟著唱,便問我:你識唱的嗎?我說:當然!
上一次聽到有人大聲用力地播八十年代歌曲是在山上。不知為何,有些四五十歲的中年行山友,都鍾愛在行山時背著一部小小的喇叭,邊行邊播張國榮、陳百強。再年長一點的,會播鄧麗君。一曲《別離的預感》,比海還深。
四、怎樣詮釋過去?
一個已經走到二十一世紀的社會,一個有人會喊時代革命的政治困局,仍有不少人依戀著上世紀八九十年代的美好時光。除卻懷舊這無甚麼養份的行為外,過去、歷史、經驗,可能都在訴說著那個八十年代並非一種過去,而是現在式,甚至是不少人持續想像往後生活要怎樣的最佳參考範本。
一首金曲響起,能獲萬人應和。而一些那段時候普遍流行的名字,一呼也可能有不少回望;俗語有說:一個招牌掉下來,也壓住幾個家輝、家明、佩恩、婉兒。八、九十年代,是這個城市的記憶,不能忘,但亦不好把它過度美化。它不是最好的烏托邦,只是現在大差,才顯得它格外美麗。也許,從師兄師姐身上刻著的八、九十年代時代印記,我知道,我們要爭取和配得的,應是更好的生命。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9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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