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當夜更,甫一接更,主管便問我會否多做幾天?我口說不知道,心裏想著要看看是否好做才決定。接著主管便與另一位師兄大談在我之前當替更的人。原來,短短十數天,我這個替更位已轉了好幾個人,大部份是因為有別的筍盤所以另謀高就;有一位年時已高的,因為應付不來,做了兩三天便不做了。
我好奇,問:「怎樣應付不來?」
一、被忽視的生活經驗:
主管說:「無記性,做不來。今天教完他怎樣做巡邏,明天又問;再教,再問。日日問,壓力大,不好意思,所以就不做了。」主管慨嘆地續說:「我看他大概有70歲了,應該是以前報細了幾歲方便找工作吧!說來,即使是65歲,若仍然要出來做保安,不可說不悲哀。現在政府提出將B牌年齡上限延至70歲,真是搵黎搞!到時哪裏會請伯伯做保安呢?現在大部份年長的保安,有不少是守舊式單幢樓的。你諗下,萬一有甚麼意外,例如暈低、巡樓時跌倒,真是叫天不應,叫地不聞,十分危險呢!」
當晚,我一直想著那位在我之前當更但素未謀面的伯伯,很想知道他要應付怎樣的夜班通宵工作。主管人品很好,我猜跟他休息時看佛堂講座有關。他寫得一手秀麗的字,指導我如何巡邏時也講解得清楚明白。之後,我也按著程序一一辦妥。其實這裏的工作不需太大體力勞動,呆坐守更亭、閒著胡思亂想的時間也不少;充其量未習慣巡樓時偶有轉來轉去不知轉到哪一層的感覺,未知伯伯遇到此情況,有否放慢一點腳步,站著定定神才繼續呢?又或是在各家各戶門外,有些貼上了符咒,有些掛滿了衣服,有些光管一閃一閃帶點陰森,又有些後梯間那濃濃抽菸的餘溫混和著垃圾的氣味,這些會否令到伯伯不安?
除了回到控制室報到之外,其餘的時間我都是一個人在途上,應付著重複、苦悶、孤獨、沒讚賞、沒滿足、疲倦、緊張、沒挑戰性的工作。我很想知道人生閱歷比我多許多的伯伯是如何看待這份工作,其他師兄師姐又是怎樣長期生活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中?他們每天每時的生活經驗究竟是怎樣?這份工作真的不易熬,一般每更長達12小時的勞動及非勞動,其身心體力和身邊發生的人事物都隱約反映出別樣工作的極限來;雖然了解同行師兄師姐的感受後未必令我做得好,但至少可以做得長一點吧。
誠然,這份工作真的不知從何談「做得好」,正如有人說要住得好,對一般人而言,實情不過是住得不要太差罷了。即使給你住上所謂的豪宅,由庸俗不堪的名稱,到毫不實用的間隔,反轉再反轉,仍不知從何說好,好在哪裏。難怪有人看到北歐的監獄景緻怡人和有相當的活動自由度,不禁會說「坐監好過住在香港的豪宅」。如此不斷地與更低的情況比較,不知不覺成為了這個城市的人判斷事物的態度。
二、保安是哪門子的專業?
我從網絡上留意到,有人不時會轉貼一些保安當更時呼呼大睡的照片,有一些好像是廣告,有一些是真實個案。但無論是真是假,留言區都會有一些義正辭嚴的保安員跳出來指罵,說這些貪睡的實Q不專業,然後怪責保安從業員被社會大眾輕看,就是因為這樣的害群之馬!
每當看到這樣以「專業」二字評論實Q的時候,我都感到奇奇怪怪的。而指責當更時睡著覺的保安員「累街坊」,更有點誇張,倒果為因。固然值勤時睡覺是不妥當的,但保安是一門專業,這話應從何說起呢?若果保安從一開始就不是一份具體面有尊嚴的工作(decent work),專業化對它來說究竟是一個過程、是一份要求,還是一種手段?
南非金山大學的Edward Webster教授與一名研究生Thabang
Sefalafala前年做了一個關於保安員的工作研究。他們訪問了1 205名保安員,並向其中25名作深入的訪談,然後以聯合國國際勞工組織的「體面工作計劃」(International
Labour Organization’s Decent Work Program)的標準,與南非的私人保安業規管局(Private
Security Industry Regulatory Authority, PSIRA)強調保安業專業化作比較,以研究保安員作為底層工作與專業化之關係。
文章一方面說明了按著「體面工作計劃」的評估準則,保安員在受聘機會、工作穩定性、工資、工時、個人與家庭生活、平等就業機會、安全工作環境、社會保障和社會代表性都是問題多多;另方面則點出南非以「專業化」之命成立一個部門以規管保安業,特別是多達四十萬現職的保安員,其意圖並非要提昇保安員的工作待遇,而是要提防這麼大量的市民,因就業和生活問題極度苦悶而可能產生對社會的威脅。
雖然文章研究的地方是遙遠的南非,但出奇地,保安從業員的經驗、感覺與不斷受專業化辭令影響的情況,卻與本地的相似得很。香港這個城市擁有保安牌的人也多達二三十萬,我們也同樣以「專業」之名來量度苦悶的保安工作。這「專業」並非英美語境下說的敬業樂業與個人成長,而是透過行業內監控實作的價值管理工具。我有時甚至會想,保安員跟學生也有一點共鳴,測驗考試TSA這些沉悶的事情,根本犯不著要動用「奮發向上」這四字來包裝。一旦我們事事都要以誇大的用語來應付時,恰恰反映我們現時用以規管人生活的制度是極奇脆弱。
三、我們都是Deburau:
懷特‧班雅明(Walter
Benjamin)曾經說過一個關於苦悶(boredom)的故事。「從1840年伊始,苦悶像傳染病般蔓延。據說十九世紀法國政治家兼浪漫主義詩人阿爾方斯‧德‧拉馬丁便是論及此疾病的第一人。在小故事中有一名法國出色的神經科醫生,有一天遇到一位素未謀面的病者向他求診。這位病者抱怨他患了當時甚為普遍的疾病,因而感到生無可戀、深深的憂鬱和極度的苦悶。醫生經過詳細的診斷後,輕描淡寫地跟病者說:『你沒有甚麼大礙的!只要試著放鬆一下,找一點娛樂便會好,或者不防在晚上看看著名的詼諧演員Deburau,也許你的生活會不一樣哦!』那病者回覆:『醫生,我便是Deburau。』」
(本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5年11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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