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all你好幾次都冇應機,還以為你跌咗落屎坑!」主管師兄向我這樣大罵了一頓。
早前因手機時好時壞,偶爾有來電時不震不響。以為自己正在盡忠職守進行巡邏,殊不知主管師兄連連來電找我不果,弄得有點小麻煩。幸好事情最終沒有大礙,否則令別人為我這小替更保安揹鑊,實在不好意思。師兄這邊罵過,轉頭又與我有講有笑。
至今,我所接的工作通常都是簡單易做的,即使要開口應對為客人解答問題,大概以「Yes!No!OK!」也差不多能妥當地處理,所以因做錯事而捱罵的機會其實不高。
一、怒罵與專業:
不過我也曾見過某些崗位的主管愛好罵人,嘴裏常掛著「保安是一門專業」、「我做事十分認真,所以才罵人」等,聽到我心裏不斷跳出一個個問號。我認為,大家都是賺錢養家,搵啖飯吃,動不動破口大罵,還是不必。況且認真也可以講理,而非靠擺款。一臉嚴肅口出惡言要把同事震懾,往往是出於性格與修養,多於對專業追求的態度。
雖有說臨時演員也是演員,但保安其實談下上是一門專業。我不是說當保安無需知識,不講求經驗。但它入行門檻低,工作內容也是大部份人能勝任的,若把它說成專業,未免言過其實,用詞不當。準確地描述,我認為用「謹守崗位」較恰當。
當然在事事談「專業」的今天,專業二字也不免淪為某種偽德性(pseudo-virtue),用以分辨誰該享受更多,誰又注定餘生半天吊,與追求卓越無關。保安工作不是最低工資的工種,它要比最低工資多少少。但扣上「專業」的眼光,那多出的少少,就令到一切過份的要求都變得合理了。既然多給你,多做一點也就天經地義似的。然而給工資的人,少有去想他其實付出很少去僱用一個人當這份工作。如此看來,以扭曲的「專業」之說,取消了「合理」的意涵,令人無視種種的不合理,正是保安及低層工作者面對的處境。
有政府官員曾說,「每月有萬六蚊人工,實在喺香港嚟講,兩口子係唔錯。」如此言論,即時引起不少市民嘩然,指物價騰貴,若身體有病要長期接受治療的話,扣除衣食住行基本,甚是勉強,退休時也就更愁。不過保安這一行,即使有機會做到主管,人工也可能只得萬五。這樣不是最低工資的工作,反映著社會低層生活的艱難。若再往下看,那只賺取最低工資的便可說是懸崖人生,根本找不著生活的依靠而一直往下沉。
二、恐懼與治理:
說到這裏,我不禁問,究竟保安是甚麼?這種可能偶爾會捱罵,比最低工資賺多少許,工作勞動性質好像比清潔工沒那麼辛苦,但又卡在一個不倫不類不太容許對社會作出強烈投訴的位置,究竟是怎樣的一回事?
從字面去理解,保安就是一種保障人和物安全的工作。有趣的是,它是保障,而非制止。這可算是新自由主義治理模式的特色。
我們一般會認為,好的社會治理都應該除去各種對人生安全的威脅,儘可能把實質能界定為不良因素的東西清理幹掉。然而隨著人口的增長、科技的發展、與及經濟運作的模式,令到問題與未可知的因素層出不窮。在愈來愈清理不了問題的情況下,社會治理便想出一套新方式,這使得貧窮和失業等問題,不再被視為社會發展的障礙或副作用,反而是與社會發展共生的東西,甚至成為社會要繼續發展的條件與前題。因此,今天社會的治理方案,旨不在以壓抑各種可以令社會不安的恐懼為己任;恰恰相反,我們產生出一套管理恐懼的機制,實行大肆「消費」恐懼與不安。
試想想,當我們遇到人生安全時,真的認為保安能夠出手相救,擊退匪徒嗎?我們對樓宇大堂保安的要求,其實更多是禮貌,出入時他們會行先一步替我們開門按升降機。他們敏捷醒目就是一切了。曾有師兄向我吐苦水,說他受不了一個人看守高級物業住宅大堂的座頭。這邊做訪客登記,那邊又要顧著為住客出入開門,樓上有詢問時又要接電話安排處理,最不爽的是,忙得手忙腳亂時,還不時有住客直接投訴,指他手腳慢及無禮貌。
不是指我們巡樓沒意義,看守站崗沒用途,這一切都是為防止罪行發生而有的。但風險因著許多疑似監房多於住所的豪宅建成而相應產生,它需要有足夠數量像獄卒的人把守不同的出入口,提防可疑人物「劫獄」,這更是保安這門子的事出現的前題與理由。換言之,空間的設計造就了對安全的要求,這要求又是基於對恐懼的管理而變得有效。鄰舍守望不再,風險就自然有增無減,故此保安也成了必須的設置。複雜的是,空間結構改變,產生了對罪行發生的恐懼;而對這種恐懼的管理同時,也一併生產出就業職位,以解決多達二十萬人就業的問題;這又是另一重對社會大量人口失業的恐懼的管理。而這一切都不是直線進行的,它更像是一個循環地生成了一種治理。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3月20日)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3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