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網絡保安開工群組收到以下一則短訊:
「重要通知:
現在開始降溫了,請群組朋友充分做好禦寒工作。如果怕冷可以去牆角,因為那裡有90度;如果還冷就上網,因為那裡有百度;如果還是冷可以去夢裡,因為夢裡尋她千百度,你要幾多度就幾度!
特此通告
群組防寒辦」
類似這些的小小笑話,時有低級,未見高雅。初期在用來接收工作資訊的群組中收到,覺得極度無聊,有不少與我有同感的師兄師姐,甚至會向管理人檢舉。「提醒」過後通常收斂一會,不久又會再度出現。我覺得此現象十分有趣,一直觀察細想。
無可厚非,加入工作轉介群組的人首先都是為了要找工作的。只因保安工作十分枯燥乏味,而人又怎樣說都是群體性動物,需要分享互助,所以手機群組作為主要友儕聯繫平台,自然也在一本正經的轉介工作外,被利用來傳遞著與生活有關的情感資訊。
試想想,十二小時的「正常」當更時間,賣掉了身邊所有的社會關係,師兄師姐唯有從同儕間找支援。這我相信在別的非人性工作間也是一樣,只是保安工作堪稱典範。就是這一點點的聯繫交流,組成了這小小的社交生活,也是差不多主要的生活了。
一、積勞:
我一直在尋找言說保安這一門工作的語言。與師兄師姐傾談多了,知道他們都有自己的過去,有自己的故事。偶有精彩非凡,但更多是平凡平淡。初期碰到的保安員都是五十來歲的,共同關注的多是交通時間及車資,當然還有薪金和工時。他們在匱乏中學懂了精打細算,分享的都是那個場好做,如何活得樂天知命。但這些能化成語言又會說出口的都是很表面的,內裡他們總是覺得自己沒有多少墨水,沒有文化,當上保安,也是沒有法子中的確幸。
其實保安員真的沒有甚麼可以說的東西,原因是我們保安的經驗都不是能輕易說出來的,而是以身體來感受為主,之後困在裡面,然後積累。最明顯不過的就是勞損痛症。長期的站立,長期的日夜顛倒反轉再反轉,對五十來歲的人而言,新陳代謝仍然未到十分緩慢的日子,大部份有關工作的情況便由身體代嘴巴說出來。有師兄師姐背部拉著拉著,換一對新的鞋子,加個墊,繼續企過。勞動依然,只是掏荷包買來延長繼續工作的機會,多賺一點「快錢」。
二、風傷:
有朋友問我,保安工作辛苦嗎?我的回應是,不是辛苦與否,而是怎樣辛苦的問題。人手夠的日子,兩小時有另一保安前來頂頂更,給你上廁所,放一個小息,你還可以放下廁板,煲半支煙。我不抽煙的,有師兄教我,也放下廁板,將廁紙好好鋪在廁板上,不要弄污制服,那麼明天開工時仍可穿上,無論如何也要坐坐休息一會再繼續。當了保安至今,每逢進到商場的廁隔,偶爾見到周圍散佈未用過的紙巾,我便會想到剛才的一刻,那裡是一名勞動者的休息間。
某天,我參與大型戶外活動的保安工作。那裡空曠臨港,冷冷的風從四面吹來。因為主管聯絡我時,說有制服提供,所以當時我只穿著一件薄薄的長袖衫。誰料到場開工,制服沒有,外套沒有,只有一件膠製的反光衣。曾幾何時在炎熱的盛夏看守車場出入口,因安全理由必須穿上反光背心,那膠質不透氣的質地,焗得汗水不停地流。但在寒風刺骨的日子,那件反光背心,只能反光,無助保暖,接下該工作的時候亦沒有溫馨保暖提示及笑笑小短訊,回想起來,吃了整夜北風沒病倒,算是走運了。而那些微不足道的小笑話,著實令人感到有人知道冷風雨夜冰封的辛酸。
三、呼吸與觀看:
早前轉了一間較高薪的保安公司,工作要求當然也高了。試過站著守著一整夜也沒有頂更上廁所小息的時候。有師兄想呼吸一口清新的煙草,只能跟我說一聲便極速消失於眼前,然後不到兩分鐘就回來了。除了懷疑他不是吸而是喘著的追煙外,真的不知如何形容那支煙與他的一刻接觸。
這份工作以展覽活動為主,站在射燈之下久了,有點乾蒸的感覺。但這裡友儕關係很好,大家有講有笑。曾遇過一些比我年輕新入職的師兄,他們站久了,便跟我談起話來。他們不約而同地說,若不是這裡有美女可供養眼,實在悶得要死。我隨即掃射現場,然後不斷地想,究竟誰是美女?美女在哪?也許是代溝,審美差異也反映在看得見和看不見之中。我也只好一笑以回應他們尋得那舒緩身體經歷著悶焗呆站的發現。
四、平等對待身體:
描述身體經驗即使能做到繪形繪聲,其實仍有大片未及接通你我以達理解共鳴之處。這是身體跟說話間之距離。愈是趨近身體勞動的感官世界,愈是難以用筆墨表述通透。由身體到言說之路,其中一個可能性不是將身體硬套入言語文字之中,而是將身體視作跟言語同等需要受到重視的表達。然而理解身體情感的路徑,比習以為常的語言表達來得迂迴,因它有著許多不能言說的秘密,是整個社會交織出來的網子中偶爾迸發的一點。亦因此,有口難言的保安更多要求大眾用眼、耳、鼻、心來感受他們所經驗的社會重壓。
(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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