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節下午,與正在工作中的大廈清潔姐姐乘坐同一部升降機。她禮貌地對我說:「今日你地休息哦!」
我回:「係呀。但公假你仍要開工,辛苦晒。」
她說:「唔辛苦。你地好好,今日俾我地可以早一個鐘頭收工。原本收四點,今日三點。」
這位清潔姐姐一向做事勤快,主要負責我所居住那幢樓宇的清潔,是我十分佩服的人。我不時會想,這樣一名勞動者是如何煉出敬業樂業、待人熱誠有禮的工作態度呢?她每一句問安,都是帶著朝氣與活力的。會否在她腦海裏沒有足夠的字詞來衡量辛苦不辛苦?是否體力勞動釋出的安多酚足夠頂著她每日所受的壓力?這樣一加一減就得出樂天性格?不會吧!
說來,「壓力」和「辛苦」與生活環境有關。在資訊發達的年代,每天對著電腦多過對人的生活和工作中,是否也一併將語言本來固有的情感與身體經驗掏空,一下子化約成純粹重複的操作?久而久之,我們口裏說「辛苦」和「壓力」,會否與一名體力勞動者所經驗的是兩碼子的事?念念辛苦與壓力,其中多是想像;想像之中又容易無定向地挑動著情緒大起大落。真實世界出現嬗變,出現散落各處的斷裂。
一、
進到正面對地產商收地的馬屎埔村,這種經驗和認知的斷裂更加深刻。大眾可以從新聞或報章上相關的畫面看到,這邊廂約二三十人在守著田地,那邊廂地產商一下子僱下三批共超過二百名來自不同保安公司的保安員,進行圍封、把守、監視等工作。每一次保安接到指令要開動時,沒有一次是不成功的。加上法庭頒布臨時禁制令予地產商時,清楚地指出私有財產是法治的基礎,令地產商更有法理依據行事。
當工人進行圍板時,保安便架起重重人牆,分隔守著田地的人與燒焊工人。在最前排與守田者有肢體碰撞的,都是那批南亞裔保安。無他,皆因這班保安被認為是體格較健碩,相比做慣屋苑及看守活動的本地保安更弱勢,最適合被調動做這些爛事兒。
二、
我認識一名站在最前方的守田者,她一直抱著鐵柱,不容工人圍板燒焊。在她面前,就是好幾名南亞裔保安員。她對保安員表示,知道他們都是辛苦工作,但無奈基層鬥基層,大家都是受害者。保安在動手把她拉開時,也份外小心,還輕輕拍拍她的頭,免得她碰到鐵枝弄傷。這樣的體會互諒,要比此起彼落的互相指罵混亂更值得深思。
友人生活在南亞少數族裔聚居的社區,每天都會接觸到他們。她對他們面對的生活困難,也知道不少。他們的生活不只是經由媒體中介的純粹悲慘世界,其中也有人與人相識交往的豐富層次。是這樣的認知,在面對衝突場面來臨時,令到守田者和保安都懂得分寸,學會尊重。
三、
當然,有守田者在眼見財雄勢大的地產商以暴力相對,盛怒之下口出惡言無可厚非;但要求本身已屬社會低層的保安員放棄工作,還要深切跟他們的神明反省其行,其實於事無補。畢竟今天的情境不是八九年最光輝的香港。當時的清潔工人會拒絕清理新華社門外的大字報,警察會向民主臺的市民借出大聲公。將事情如此重疊來看,今天我們要守著的,除了是一片片以發展為名被收購重建的田地外,還應有與我們歷史中的記憶和未竟之志。
當對峙場面稍為緩和下來,守田者與保安員各自都拿出手機,查看收發短訊,與自己的朋友交流情報。這一刻的日常,滿布了整個空間,一眾緊張的臉面露出微笑。但平凡與沒有動作的畫面,不及其餘二十四小時中的一時三刻,符合鏡頭的口胃;也無任何政治因素非播不可,所以你總不會在媒體中看到。其實大部份時間我們仍是我們,同在一空間中,被成群的蠓圍攻,分不清你我,也無需分你我。但當遇到財團資本在活動時,一切在科技資訊中高速略過和隱藏了的階級、種族、性別,便會走到我們面前。原來一切仍然很赤裸,沒有多少文明過。
四、
入夜保安交更時,我在馬屎埔見到一位很面熟的師兄。想了一想,記起他曾與我一同做過大型活動的保安工作。由於當時大家守不同的位置,所以只是報到時碰過面,沒有交談,不算相識,也沒有交換手機號碼方便日後聯絡接job。聽其他資深的師兄師姐說,此人見高就拜,愛小圈子,不甚友善,不是好人。在這些較大型的保安工作中,十二小時的輪更,大多就是圍著說這說那說是非,令漫長的夜晚好過也快過一點。
一張保安證,若做兼職,最多可以幫三間公司打工。這一次,這位師兄就穿起了這間公司的制服,很快便走進了被圍封了的田地裏去。在本地保安公司的保安都交更散去後,我穿著一件汗衣,在遲遲未散一圈圈的南亞保安員旁邊,找著機會跟他們寒喧,縱然都是一句起,兩句止。
(文章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6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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