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最後一天嗎?」
嘉圖紙業製品廠林少青師傅答:「是。」接著指著切紙機說:「最後把它拆件便完結。」
一、萬能老倌:
據說是因為林師傅的健康和生意問題,才把經營多年的紙品廠結束。對於客人而言,這肯定是一種損失,因為像林師傅一樣的老行尊,根本就是紙品的活字典。客人要甚麼,只要一開口,幾乎都能找到、辦妥。就好像舊式糧油雜貨舖,客人買東西很少自己動手,因為店內貨品的擺放秩序全依老闆的理性就手而為,客人往往只消朝向舖面走著,在與老闆取得眼神接觸的距離時喊出所要購買的東西便是。錢銀交收只是一瞬間,別的時間都是工藝技術演練:如何用秤稱量東西、如何把升斗的油從鐵筒內盛進玻璃瓶、如何將紙裁好疊好等。就是這樣,做著也寒喧起來,閒話家常,人情洋溢。
林師傅見面時開口便說:「要甚麼?只管說。」那種從經驗累積起來的知識與技術,獨到,無出其右。我很好奇,這樣伴隨著香港走過工業繁榮半世紀的行業,若我們失去了它,將是一回怎樣的事?
二、雙重出賣:
上世紀末香港工業北移,一下子像乾旱來臨,令大量勞動基層由一身好武功,變成一無是處。那時社會剛向知識型金融地產方向轉,憧憬未來一片光明。然而這樣的光明前景,必須借助階級分野來開創的。那在新時代中頓成無用之人的,經由大量新創工種,如保安、外判清潔工、速遞員、家務助理等,繼續付出血汗。本來這類工種只要老老實實,還可以辛勞得糊口,生活自在滿足。奈何社會在一片金融地產投資潮流中打滾了好幾個十年後,丁方小單位也被強稱豪宅時,基層不再是社會之基石,遂淪為被棄與被懲罰的一大群。一百幾十萬的底層勞動者,上不了公屋的便愈住愈細,整家屈身於劏房;像嘉圖林師傅的一人小生意,也有不少面對租金颷升壓力,被迫提早關門大吉。
工業轉型令人失去了技術,居住環境進一步萎縮壓下來,雙重的窘迫下乏人問津:他們下一天會如何?一個社會若只有我的明天,而別人的(沒有)明天就用學歷不足、知識不足、性格缺憾、精神扭曲來合理它,這樣的城市,失去了良心,換上了殘忍。
我們不能說,他/她有問題,所以便被社會遺棄。若他/她真有我們口中所說的問題,那我們這些能判斷問題的人,不就應想方設法去替他/她解決問題嗎?我們為何會一邊說他/她有問題的同時,又會說問題大到我不能解決,所以自己管不來?那我們是否本身也有「不足」和「缺憾」的問題?若我們本身都有問題,何以我們的問題要比他們的問題優越,要先獲得社會資源解決處理?如此問下去,大概我們會問出一個答案來:我們就是他們有問題的一個原因。我們沒有盡力去改變他們的處境,令問題得到解決,任由泡製出來的問題決定他人的人生而撒手不顧。
三、還有取捨?
早前探望一名駐守墳場的保安師兄,跟他巡了山,走過一轉靈灰塔,看過他駐守的更亭。那八小時的更次適合住在附近的他。工時相對短,工資雖也少,但其餘的時間讓他可以在工作以外有其他的生活。他原想轉換工作環境,希望試試商場寫字樓的保安工作,或者也能多賺比最低工資多一點點的薪水。但在他見工的時候才發現,保安公司在招聘廣告上所寫的八小時工作,原來沒有提及經常會加班的三小時,亦沒有包括放飯的時間。如此加起來,跟十二碼(十二小時)的更次其實沒分別。
我問師兄是否往某大保安公司見工,他點頭,好奇我為何知道。我當時說是盲猜,但實情是,商場保安來來去去也是由那兩三間公司包辦。而這一間,又出了名刻薄無情。這一切的所知,全因我也有報過那公司的工作,受僱於那公司。接工作期間聽到不少真實的個案,有拖欠薪金,有小圈子一堆堆;若不朋不黨,很難有好位看守。也正因為此,我有好幾個月沒有接這公司的工作。反正兼職的保員安,可以同時登記三間公司。東家唔打打西家!
近日,我收到那間公司給我的信,要跟我終止僱傭合約。信中沒有提及任何理由,大概是電腦系統程式化地做年結,發現我這人沒有甚麼貢獻,所以把我這兼職撤去,要求我退還制服吧。不過,這一終止合約信件,證明了我的身份價值,在那公司不過是微不足道,隨時可棄。
有同行探訪墳場師兄的朋友說,加班這回事,一日十二小時的工作這種模式,對許多寫字樓文職打工仔可能是尋常事。然而文職打工仔多不會反枱,別個臉辭職不幹。相對地,保安底層工人企得較硬正。一時間我不太懂得如何比較兩者,但肯定的是,兩者都在感覺上不自由,選擇也少,有種動彈不得的難處。
(本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年7月24日)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