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7日

【新紮師兄:硬正生活】



終於開工時碰到親戚了。這是一個遲早會出現的畫面哦!
自成為師兄到現在,我一直在想,若果當更時遇到親友,那一刻會是怎樣?她/他會說甚麼?我又會說甚麼?會否有點尷尬?是否需要解釋許多?

一、
由於近月主攻展覽及活動的保安工作,流動性較大,與人的關係都是擦身而過居多。那天我在一個音樂會中值勤,主要負責確保貴賓席不被其他觀眾誤闖,維持那種有錢人專享同一場合較高尚感覺的特權。據聞,最貴的票多是被內部提早認購的,供粉絲們公開搶購的少之又少。
就在觀眾開始入場的時候,有些買不到最貴票而退而求其次的樂迷,找到了坐位後,也不忙行到他們所能行到近舞台的最前位置自拍一番。就在某人走到我面前轉身拍照的一刻,四目交投左猜右猜了好一陣子,原來是數年沒見的親表妹。對!我差點忘記了,她是某位當紅核心歌手的粉絲。當晚她偕兩三友伴一同捧場,手拿著發光的棒棒,要為偶像打氣。
表妹第一句便問我:「為何你會在這裏?」
我回說:「開工囉!」
「你做甚麼工?」
我指指自己的制服,便說:「保安呀!」
她一臉好奇的:「點解你做保安嘅?乜你唔係讀工商管理的嗎?」
我呆了一呆,想了一想,我甚麼時候讀過工管而自己都忘了?即使是親友中最疏遠的也只會說我是當教會傳道的。這一刻,我才意識到眼前的表妹要比認識我的外圍親友更外圍,雖然我們此刻廁身於音樂會的核心位置。
我跟她說:「我是教書的,也做了保安。」
這時候,她的同伴也加入對話,向她問我是誰?
表妹說:「他是我的表哥。真表哥!」
原來今時今日,說表哥也要在前邊加上一個「真」字。說我是她表哥難道有任何的誤解會發生嗎?表哥二字在今時今日應不會時光倒留至上世紀九十年代,用以指涉偉大祖國的同胞嘛。但這個時空交錯的城市,其實又有甚麼是不可能的呢?
她的友伴們隨後連連表達:「是真的嗎?真是你的表哥?……
為免那看來會拖一段短時間追問的「是真的嗎?」我接著以肯定的語氣說:「是真‧表‧哥!」
她的友伴們之後便以十萬分羡慕的眼神說:「你就好啦!可以免費睇音樂會。」打下數條問題就是好奇地問我會做多次場次,除了這音樂會外,還有別的演唱會會做嗎?說著,說著,說到我覺得可以推介她怎樣取個保安牌似的。
由於表妹和友伴都是當天的超級粉絲,所以她們走到較前方支持偶像的動作時有發生。我在維持秩序的同時,偶有留意她們,看著她們揮動發光棒,跟著音樂與歌聲擺動身體,好不投入,樂在其中。

二、
其實在當更時見到朋友也不是第一次,就是學生也曾遇過,只是沒有相認。有朋友以為我是為了做甚麼研究調查而當保安工作的。來到這刻,我想,或者是,或者不是。自由工作者大多不是忙死就閒死。老爸一輩都是日頭一份工,晚上一份工,為求湊夠生活開銷,生兒養女。這就是生活。沒甚驚喜,偶有趣味,我慢慢適應下來,縱然說不上有規律,但總是接受了那起伏的節奏。環境匉訇,日復日不經已磨出了一點踏實。
這次與表妹的碰面,明顯沒有預期中不知說甚麼好的場面,一切都很自然,自然的對答交談,自然的歡笑。她也是打工仔一名,會用過千元買票看她寶貝親愛的偶像,又會到外地旅遊散心減壓。生活也許磨人,許多人說不上找到理想職業,未能學以致用,每天返工沒趣;但大家都在找方法來過活,從中學習分輕重,在保住命仔來受氣的同時,為自己添一點生趣;可以的話,也找生存之意義。
如是說並非因我看透世情,而大概是我從師兄之間碰到的是,大部份生活在這城市裏的人,都這樣差不多地共同經歷著如此種種。

三、
近日讀到一篇文章,指外國愈來愈多用「硬正」(Grit)來要求及鼓勵貧窮學童上進。文章的作者從歷史角度重新梳理這種社會指導思想,指出自十九世紀末,「硬正」並非針對貧窮學童,而是針對那些沒有上一代般勤奮的嬌生一代,以港式廣東話說,即類似港孩的新中產一代。那些奮鬥過的上一輩,此後甚至發展出簡樸生活來作為家庭教育模式,以鍛煉出能忍受艱難生活的子女。
文章亦指出,貧窮的學童在研究中根本不乏硬正的質地。他們本就是來自一個需要硬正的環境。故此,如此針對貧窮學童的硬正要求,一方面是無視他們所處的實際艱難環境,以圖卸去改變這種不公平生活條件的責任;另方面也就是浪漫了貧窮本身。從這我們可看到,今天那些出自無良僱主口中的風涼話,指成功需苦幹,實在是十足不負責的說法。可知,貧者就活在苦幹之中,他們的真正需要並不是再添更多的苦幹,而是減少艱難,並改善他們的苦境。職是之故,任何以改善基層生活的措施與倡議,若要與入息審查掛勾然後造成將該階層的人再行分門別類,這根本就是要製造更多「無用之人」,然後向他們說「加油、加油」,而自我卻好像做了大善人一樣以言語普渡眾生。

四、
電影院正在上映日本小品電影《小花的味噌湯》,戲中那身患癌症的母親跟四五歲的小女兒說,要好好的生活,要吃得好便要煮得好,因此要學好和學懂弄味噌湯,學會做飯。如此從食物這日常不過的事情開始,培育面對惡疾困難時的不懈堅持,這就是生活。那在聖經舊約中充滿冗贅、重複說「誰生了誰又活了多少年在生兒養女」的家譜書寫,在尋找英雄拯救世界的年代,跟戲中那一條命、一口飯、一啖湯水、愛人愛己的小花與媽媽,有時更實在地讓人重拾對生活之盼望。

(本文刊於《明報》星期日生活。20165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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